一
我父親是一名教師，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執(zhí)教的校園種滿了梧桐。校舍旁邊、操場周圍、林蔭小道，不到幾米就有一株梧桐。梧桐樹干高過了房頂，虬曲的枝椏向四處延伸，團(tuán)扇大的葉片挨挨擠擠，滿眼的翠綠仿佛從天而泄，覆蓋了校園的各個角落。無論走到哪里，頭頂總是一片陰涼。
暮春時節(jié)，清晨的陽光投射下來，透過扶疏枝葉的縫隙婆娑于地，星星點(diǎn)點(diǎn)。一串串凌空綻放的淡紫的桐花，在暮春的光影里亮得耀眼，淡淡的、柔柔的香味彌漫了整個校園。
父親居住的簡陋宿舍只有幾個平方，石灰抹的墻上掛著屈原的畫像，長條書桌上摞滿了書?！峨x騷》《天問》《九辯》《神女賦》是父親?？吹臅?。這些艱深晦澀的文字，父親竟然看得如癡如醉。讀到精彩之處，他還會悠悠地念出聲來。
晨起，父親便要讀一兩段詩詞或者看看典籍。在父親溫柔、獨(dú)特的專制下，每當(dāng)校園鈴聲一響，我就得早起隨他背詩讀文。 一排陳舊的紅磚教職工宿舍掩映在梧桐樹后。父親坐在房前一把藤椅上，專注地讀著《離騷》。我坐在一個方木小凳上，捧著白話文《山海經(jīng)》，哈欠不斷地讀著《精衛(wèi)填?！返恼鹿?jié)，神游著想象自己變成了一只飛翔的鳥。突然，父親敲了敲我的腦袋。他放下手中的書卷，彎著腰，指著我手中的書問我:“書讀到哪里了？有沒有不認(rèn)識的字？有沒有不懂的地方？”我無精打采地看著父親。父親停頓了片刻，轉(zhuǎn)而手指房前一排整齊如雁行、長勢蔥蘢的梧桐說:“你知道梧桐最早是從哪里來的嗎？”我晃了晃腦袋。
于是，父親帶著濃郁的川音給我講了一個關(guān)于梧桐的神話：傳說在遠(yuǎn)古時期，西海岸有一座云煙繚繞的招搖山，那里有著豐富的金屬礦物和玉石，山里還長了一種樹木，名叫迷穀，又稱迷谷樹，是鳳凰棲息的神樹，也就我們現(xiàn)在說的梧桐樹……
父親的故事讓梧桐披上了一層神秘的羽紗，這讓我想去更多地了解梧桐、探究梧桐。
二
為了探尋神秘的梧桐，我曾在讀《山海經(jīng)》時，聚神而忘我。《南經(jīng)》里記載的十大神樹中，迷穀居其中。有人說迷穀實(shí)為梧桐樹之“白梧”，白梧就是白色的梧桐，其樹白皮白質(zhì)，黑色紋理如構(gòu)樹，為中國梧桐，現(xiàn)實(shí)中已絕跡或尚未發(fā)現(xiàn)。至于此梧桐是不是彼梧桐，不得而知了。
在父親由淺及深的循循善誘下，我讀完了《山海經(jīng)》。書中描寫的雄奇秀美的山丘河流、千奇百怪的花草樹木、稀奇古怪的半人半獸、光彩耀目的金石礦物、奇形怪狀的禽鳥野獸，大抵是模糊了，我能記住的就是遠(yuǎn)古神話故事——女媧造人、大禹治水、精衛(wèi)填海、夸父逐日、后羿射日……
我繼續(xù)在那些典籍卷軸中尋找梧桐的秘密。就這么晃呀晃呀，從兩千五百年前，躍于眼前泛黃的扉頁上。《詩經(jīng)》里有關(guān)于梧桐的記載?！洞笱拧ぞ戆ⅰ穼懙溃骸傍P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背蔀槲嗤┮P凰的最早來歷。把鳳凰和梧桐放在一起，象征著高潔美好。《莊子·秋水》曰：“夫鹓，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shí)不食，非醴泉不飲。”鹓是鳳凰一類的神鳥，從南海飛到北海，只有梧桐才肯落下。故有現(xiàn)今人之說法：“栽下梧桐樹，自有鳳凰來?！蓖醢彩凇豆峦分袑懙溃骸疤熨|(zhì)自森森，孤高幾百尋。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歲老根彌壯，陽驕葉更陰。明時思解慍，愿斫五弦琴?！辟x予了梧桐頑強(qiáng)、正直、偉岸的人格品質(zhì)。
晏殊有詩云：蒼蒼梧桐，悠悠古風(fēng)，葉若碧云，偉儀出眾。根在清源，天開紫英，星宿其上，美禽來鳴……難道是鳳凰落梧桐的傳說？
三
父親教書的這所校園，因了這滿目疏影，添了些許柔和靜謐。高大的梧桐樹上，搖曳的滿目紫色在春的深處綻放。十五六歲少年，為了心中的幾星夢想，從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徒步百里趕來求學(xué)。他們在這里學(xué)習(xí)、生活、成長，遇到了改變一生的老師，從此打破了墨守成規(guī)、循規(guī)蹈矩的命運(yùn)。
父親給他的學(xué)生講的每一堂課都不直接說教，而是引經(jīng)據(jù)典，娓娓道來。學(xué)生們自然是很喜歡這樣的方式，他們聚精會神地聽父親講課，從他滔滔的講述中感受語言的魅力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父親常給他的學(xué)生說，多讀中國古典文學(xué)，多讀中國歷史……父親給他的學(xué)生傳授的不僅是學(xué)業(yè)，更重要的是，他讓他們學(xué)到書本外的知識，明白生活的道理。正所謂“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
在父親的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下，我漸漸喜歡上了讀書，喜歡上了在書海里獲取知識、尋找智慧，為我在人生途中走好每一步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養(yǎng)分。
恍然間，耳邊又響起了晨起的搖鈴聲和郎朗的讀書聲——我總是會想起梧桐樹下的光陰，想起父親的音容笑貌。
你們是否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