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百味
夢里,我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了淙淙流淌的西溪河畔。
我的故鄉(xiāng)在陜西華州老官臺村,村東有一條河,因位于華州城西,故名西溪。這條河從南向北蜿蜒流淌,灌溉著良田沃野,養(yǎng)育著沿岸的村莊。
這是一條從唐朝起就載入史冊的美麗河流。唐朝大詩人杜甫任華州司功參軍時,曾暢游西溪,當時溪邊有一個西溪游春亭,也叫鄭縣亭子。詩圣暢游西溪,賞西溪旁的百畝蓮池,即興寫了《題鄭縣亭子》一詩:鄭縣亭子澗之濱,戶牖憑高發(fā)興新。云斷岳蓮臨大路,天晴宮柳暗長春。巢邊野雀群欺燕,花底山峰遠趁人。更欲題詩滿青竹,晚來幽獨恐傷神。
打我記事起,這條河就流淌在我的眼睛里,流淌在我的記憶里。我的第一片尿布就是在這條河里洗的,就像生活在這個村子里的祖祖輩輩,只要一出生,便與這條河扯上了關系。
每天早晨,村里人的生活是從這條河開始的。
第一縷霞光照在沉靜了一夜的西溪河上,早起的老婦人手中的棒槌在青石上敲出“邦邦邦”的搗衣聲,男人們相繼到河邊的一口井里挑水,老農(nóng)們零零散散走出村子,在西溪河的注視下,扛著鋤頭,趕著耕牛去地里干農(nóng)活了,年輕的后生蹬上自行車,穿過西溪橋,馱著鼓囊囊的麻袋出遠門了。
日頭移到了頭頂,干了半晌農(nóng)活的小媳婦從地里順手拔一兩棵菜,在河水里洗去泥土,回家準備午飯了;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娃嘰嘰喳喳比賽著,看誰投出的小石子在河面上打出的水花更遠更長;一臉汗水的漢子脫下草帽,從脖子上扯下毛巾,在河里痛快地洗一把臉。
夏季的河邊是孩子們的伊甸園。一群半大的男孩子撲通撲通跳下河去游泳,愜意享受著河水的清涼。偶爾有人突然一個猛子扎下去,片刻之后,水花一響,露出水面,雙手捉出一條半尺長的魚來,惹得其他孩子投來羨慕的眼光。捉了魚的半大男孩一臉得意,濕著短褲,光著膀子上岸,折下一截柳枝,穿著魚鰓提回家了。
出村進縣城有一條東西向的土公路穿河而過,公路橋的橋洞是用原石砌成的,河水從長方體的橋洞自南向北流出,經(jīng)過一個較陡的石砌斜面沖刷而出。水的常年沖刷,使得石砌斜面下游的一小段河面深而開闊,竟成了一個天然的沖浪池。膽大的男孩子們會從公路南面下河,鉆進公路橋洞里,小心翼翼踩著長滿青苔的石頭,從南頭鉆到北頭,然后沿著同樣長著青苔的石砌斜面,像滑滑梯一樣,在水的沖刷下滑下來,有的干脆匍匐著射進深而開闊的河面,濺起大團水花。男孩子們從這種刺激的游戲中獲得了一種快樂的滿足和能量的釋放。
橋洞和石砌斜面的邊緣常會有小蝦活動,膽大的男孩子有時會在青苔遍布的石縫中摸蝦。新鮮透明的小活蝦,在油鍋里一炒,立刻變成根須畢現(xiàn)、眼睛分明的小紅蝦,撒點鹽,放進口里一嚼,香脆美味。我難得有這樣的口福,父親的一個朋友有一次在河里撈了一小兜蝦,送給我們,我才品嘗到這種油炒河蝦的美味。我羨慕男孩子能摸到蝦,卻不敢去鉆橋洞,常常只能望其興嘆。
有一次,因為天氣干旱,久不下雨,沿河的村莊,農(nóng)民們不分晝夜用河水澆灌田里已經(jīng)抽穗的玉米,河水明顯地小了。為了聚水,大人們在西溪橋南面筑起了攔水壩,下游斷流了。一群放了暑假的男孩子下河摸魚,他們只穿著遮羞的短褲,光著膀子在水里盡顯抓魚英雄本色。半尺長的、一拃長的魚多成了他們的戰(zhàn)利品。缺水變淺的河水被抓魚的英雄們撲騰得渾濁起來,河里的小魚嗆得直冒頭。我那時已上小學四年級,見此情景,站在岸邊,用竹籃撈魚,一籃子下去,十幾條一寸多長的小魚在籃子里亂跳。我興奮極了,趕緊用臉盆舀上水,把撈出的魚倒進臉盆,接著又用籃子打撈水面露頭的魚群。很快,我撈了半臉盆小魚,心滿意足地回家了。沒想到母親一看,嫌魚太小,說收拾起來費事,又沒多少可吃的東西。幸好父親騎著自行車從縣城回來了,他拿了個刀片,把小魚肚子劃開,捏出內(nèi)臟,剪掉魚頭,并指導我把魚鱗剔掉。我興致勃勃幫著刮魚鱗、去魚鰓,給父親幫忙。我們爺倆忙活了個把小時,才收拾完半盆小魚。母親這才把小魚裹上面糊煎炸成金黃色。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次魚。
夏季的傍晚,西溪河溫柔、浪漫而神秘。我們一群十一二歲的女孩子等到夜幕降臨,悄悄借著月色,伴著此起彼伏的蛙鳴,去西溪河深處洗澡。膽子大的野丫頭在水里盡情玩耍,深吸一口氣,頭和身子完全埋入水中,來鉆個“捻葫蘆”,或者躺在水面上仰泳,要不雙手快速擊打水面,向目標伙伴潑水。我不會游泳,在水戰(zhàn)中常常陷于被動,頭發(fā)臉上全部被水濺濕,連眼睛也睜不開,更不要說勇猛還擊了。但我依然很高興,因為野丫頭們頭發(fā)早濕了,大家扯平了。為了讓自己在水里厲害一點,我也曾向她們學怎么鉆“捻葫蘆”——我深吸一口氣,捏緊鼻子,大著膽子把頭悶進水里,很快,我就站起身,大喘一口氣,雙手快速拂去臉上的水。我確信自己是個膽小鬼,在水里閉著眼睛,感到非常害怕,更別說憋氣潛游了。到現(xiàn)在,我依然不會游泳。
月亮已經(jīng)高高掛在天上,蟲鳴聲低了,蛙聲也稀了,夜色更濃了。我們上岸穿衣服回家。年齡大的女生在前面開路,我緊隨其后,生怕落在后面。我們行進的腳步驚擾了草叢中正在做夢的青蛙、癩蛤蟆,它們噗通噗通跳進水里。深邃的夜空下,螢火蟲星星點點,忽忽悠悠,移前飄后,一明一滅。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它們忙忙碌碌,是要飛到哪里,但我喜歡它們一路相隨,讓這寂靜的夜充滿浪漫和神秘。
在我的記憶里,老官臺人的生活猶如凝固的畫面,日復一日,圍繞著西溪河展開,無論風雨,不管冬夏,西溪河就在那兒流淌著,注視著,給予著……
我閉著眼睛回味著夢中熟悉的場景,西溪帶著綠風清冽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