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鷹有飛向藍天的夢想,有搏擊萬里長空的斗志。人一樣有征服高山的欲望,攀登高山是一種神往,征服是人的本性,人的一生都是在攀登一座山峰。我的故鄉(xiāng)就有許多大山,小時候的我喜歡去攀爬,總要望著高山的山頂,想象上面的神秘,爬上山頂是一種征服,更有勝利的喜悅。我從故鄉(xiāng)的大山走出來,去攀登外面的山峰,這又何嘗不是人生的一次旅行和冒險?
那年,不到二十歲的我懷揣著一顆夢想的種子,背井離鄉(xiāng),從南方的春天出發(fā),去新疆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從我家出發(fā)到新疆克拉瑪依有3000多公里,走這么遠的路,我還是第一次。
那年剛過完年,正值南方的春天,我把自己這顆小小的種子,小心翼翼地帶在身上,第一次出遠門,就怕丟了。坐上火車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會是什么樣,我憧憬著一個春暖花開的春天。
那時候,坐火車出遠門非常艱難。一到春天,進城務(wù)工的人就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向城市?;疖囌救松饺撕#I票得排隊,吃飯得排隊,上廁所得排隊。有時幾天蹲在車站都是一票難求,買不上票,最后只得向高價妥協(xié),雖是一萬個不情愿,也只得認了。
火車上同樣人擠人,車廂過道、廁所門口,沒個空地。站著的,坐著的,還有躺著的,都擠在一起,像熱鍋上的螞蟻躁動不安。各種方言的說話聲,嬰兒的哭聲,全都混在一起,像是跑調(diào)的大合唱,又像是海面卷起的陣陣濤聲,一浪高過一浪。只有到深夜,大多數(shù)旅客都困了,才稍微安靜一點,整個車廂忽明忽暗,微弱的燈光穿行在厚重的夜色里,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像波浪一樣,隨著火車一路奔跑。
在火車啟動的那一刻,我的心情非常沉重,我的村莊,我熟悉的大山、沱江,還有我兒時的河流,我的親人、炊煙,他們就像一塊沉重的磁鐵,被火車無情拉動著,一路向北,將南方的春天甩在身后。
火車一路北上,車窗外的景象越來越荒涼,夜晚就更孤獨了。車廂里鼾聲如雷,摻雜著各種怪異的聲音,刺鼻的氣味令人作嘔。我睡不著,暈暈沉沉坐在地板上,心里只想著快一點到站就好。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被荒涼壓制住,它們像是追風的螢火蟲,跟著列車一路前行,穿過荒涼的黑夜。行走在黑夜的列車是孤獨的,像一條巨蟒,扭動著長長的身軀。只有列車到站臨時停靠,才能見到裹著厚重棉衣上下的旅客。蘭州的燈火就像荒涼中聚集起來的火焰,讓我感到意外,幾天來,我在蘭州站看到了最大的城市,然后仍是一望無垠的荒涼。
終于在五天后,火車到達烏魯木齊車站。一下車,冰冷的風像刀子一樣掠過臉上,踩著厚厚的積雪,我又馬不停蹄地坐上客車,前往克拉瑪依。
在217國道行駛幾個小時后,客車到達克拉瑪依車站。已是傍晚,天色灰暗,飄著零零星星的雪花。一行人扛著大包小包走在街上,剛開始還較整齊,走著走著,就各奔東西消失不見了。
街道冷冷清清,偶爾經(jīng)過幾個人,也是步履匆匆。路上的積雪無人打理,有幾厘米厚,人走在雪面,會發(fā)出清脆的咯吱咯吱聲,像踩在席夢思床上。路上幾乎看不到汽車,偶有大貨車緩慢駛過,從車尾吐出老長的一條白煙,緩慢飄散,跟著車輪卷起的風在雪地上打轉(zhuǎn)。樹就更少了,幾乎沒有一根直樹,樹都面無表情地傾斜,凌亂地晃動著僵硬的枝條,像半身不遂的一個人躺在路邊。順著一條路望去,三四層低矮的樓房支撐起一座城,隱約可見遠處的土坯平房頂上,直立的煙囪向天空冒著整齊劃一的白煙,沒有風的打攪,那種直,簡直像是尺子拉出來的。偶遇路上蹬著自行車的行人,他們都把頭蒙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來兩只睫毛上沾了雪花的眼睛。一切景象,都是那么陌生,那么冷酷。一座城市并沒有因為我從南方到來而變得更加有趣,但我要在這里,找到屬于自己的春天。
我不知道一座戈壁灘上的城市是如何建立起來的。這里沒有天然的河流,沒有可以利用的天然農(nóng)田,這里有的是常年風沙,干旱少雨,嚴寒酷暑,為什么要在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中建一座城,是我一來就有的疑問。
克拉瑪依的春天是激烈的、瞬間的、來勢兇猛的,住在平房的人最能感受得到。夜晚,風像幽靈一樣降臨,只聽得窗外噼里啪啦,大門即使加了支撐,還是像有人在使勁推、掄起石頭使勁砸,這是我在南方?jīng)]有見過的場景。我能感覺得出來,肆意的風,像發(fā)瘋的獅子,正在席卷一座城。
知道“克拉瑪依”的意思,就能知道這座城市的來歷。黑油山,就是油苗露頭的地方,山上常年往外流油,聚集起一座天然油池,千萬年的流淌形成了“瀝青山丘”,山上不長樹不長草,卻“長”黑色石油。
黑油山上沒有樹,沒有草,只有一池黑油,終年冒著油泡,像春天的花骨朵。黑油山的冬天,落下的雪沒有任何保護,一場風就刮跑了。沒有了雪的黑油山,光溜溜的像個拱起來的土包,一池油花完全暴露出來,跟著油池淌出來一條小溪,在陽光下閃著金光,遠遠地看,就像春天融化的雪水。因此,黑油山的春天似乎來得早些。
要不了幾日,城市里的樹開花了。街頭巷尾、公園角落,紅的桃花、白的李花、粉的海棠花在枝頭上擠得滿滿當當,春天似乎住進了城里。而戈壁灘上,還是光溜溜的不見綠葉花草。春天,我喜歡沐浴在陽光里,感受不一樣的溫暖。城市的西邊也有山,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山上都是形態(tài)怪異的石頭。躲在石縫里的殘雪,望著外面的陽光淚眼迷茫,駱駝刺和梭梭草是戈壁灘上最常見的植物,它們常年被風沙侵襲,還要忍住干旱,要站住腳,得付出多大的勇氣,就像油田上的石油工人,長年累月走在風沙里,在戈壁灘立起來一座座井架。
走在黑油山上,極目遠眺,有一種無盡遐想的感覺,使人頓時胸懷寬廣,詩意澎湃,這激烈的詩與遠方的碰撞,猶如大海翻騰的巨浪,一次次從黑油山噴薄而出,涌向廣闊的戈壁。是戈壁、是石油,是井架、抽油機,是這里的風,把我淹沒在浩瀚的沙海里,順著春天的通道,我漂向天山的岸邊。等我回過神來,戈壁灘突然有了綠葉紅花,仿佛是一轉(zhuǎn)眼就發(fā)生的事情。駱駝刺長出綠葉,太陽花動情地開了,一些小動物也開始活躍起來。蜥蜴一般單獨行動,像一截枯死的木頭,很少見到兩只或數(shù)只在一起。蜥蜴奔跑的速度非??欤N著地面搖擺著身子,像水面上的快艇,要是被逼急了,能一個蹦子飛起來。暴曬在陽光下的蜥蜴,眼睛360度轉(zhuǎn)圈,仰起它的小腦袋,肚皮對準陽光,抬起一只腳,讓陽光曬到它的花白肚皮,那樣子非?;阈ΑN浵佭@種小動物成群結(jié)隊,它們以數(shù)量取勝,戈壁灘上黑螞蟻多,個大,它們是怎么生存的呢?冬天大雪覆蓋,夏天陽光暴曬,還要提防沙塵暴,一陣風,就有可能摔出去幾公里,甚至更遠回不了家。估計是我擔心多了,螞蟻有6條腿,別看它細胳膊細腿,身子可靈活自如,尤其是那個安裝了天線的小腦瓜,更是靈敏。螞蟻的腿既是腳又是爪子,遇到大的風沙,它們會趴下來,讓身子更多地接觸地面,用爪子緊緊抓住地面或者樹枝。要是抓錯地方了,那它就隨風飄蕩,跟著風滾落。但這不要緊,也不用擔心,螞蟻的身子就像彈簧一樣,定能自由著陸、平安無事。春天,我見過螞蟻喝融化的雪水,不光是螞蟻,還有蜥蜴,它們都喝融化的雪水。當然,戈壁灘除了這些小動物外,還有大的動物,野駱駝、野馬、野驢、狼、大頭羊、野兔等等;還有天上飛的鷹,野雞、野鴿子、沙燕等鳥兒,它們找到食物吃完后,喝幾口剛剛?cè)诨难┧?,然后幸福地飛走。生活在戈壁灘上的這些動植物,冬天啃雪挨餓的艱難日子總算過去了,它們跟石油工人一樣,迎來了美好的春天。
站在黑油山上,我在這忙碌而又安靜的春天里,觸摸到每一束細微的陽光、每一滴油滴,它們都有與我一樣的呼吸。這里,每一根卑微的草,一只螞蟻,一滴落入沙漠的雪水,都能讓我找到生命的激情。每一朵風中搖晃的小花,都在給我靈感,都在激勵著我前行,碰撞出鮮活的文字火花。這些年,我寫石油工人,寫一只螞蟻、一只蜥蜴,從戈壁灘寫到它們的生命。寫到黑油山的一滴石油,寫到一滴石油的生命,它們都是我活著的春天。
就當我是一滴黑色的石油,生活在黑油山的一滴黑色石油。我以為,一滴石油從地里長出來,一滴水也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一棵植物從地里長出來,一群羊也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一只鷹從地里長出來,一朵天上的云也是從地里長出來的;我也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一滴石油。我沐浴在油池里,聽大海的歌唱,每一滴石油都是一朵浪花,都是一首歌,一首詩,一段抒情散文。
一滴石油,帶著我去探尋新的生命奧秘,在每一個春夏秋冬,每一個黎明,如一輪噴薄的紅日,在浩瀚的沙漠戈壁,我就是一座頂天立地的井架、一座油田、一條河流。那流動的激情,那澎湃的歡笑,從剛來的逃離到喜歡,到后來的留下來,到今天愛上一座城,到一首石油詩,都歸于黑油山流動的黑色石油,它用永不枯竭的流動,綻放永不枯竭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