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隨想
你并未興高采烈朝我走來
是腳下遍體鱗傷的帆船,濺起滿天星辰
一圈又一圈,追隨你
不由自主
不厭其煩
圍坐在燃燒了幾十億年的篝火旁
農舍中的犬吠和城郭里的音樂
已經沒有區(qū)別
更無法認知一塊隕鐵和一根蒿草
孰重孰輕
僅給予一絲溫暖
高聳的石頭便老淚縱橫,匯成海洋
而我,既有逐日的愚昧
也有射日的輕狂
愚昧讓我直起身,長出手
足跡撒滿整個地球
輕狂使我晝持炬、夜秉燭
心志降服所有物種
只是,那條還粘著紅山泥土的玉豬龍
為什么,會在刺目的碘鎢燈下泣不成聲
撩開大氣的藍色面紗
一群無知無畏的宇宙孤兒
正在永世的黑暗中坐地飛翔
沙 漏
酒在下,心在掏,沙在漏
一種從未歷驗的恐慌
悄無聲息,已深埋到我的胸際
透過指間裊升的暮靄
我看見夕陽的柴扉,時而大敞
時而緊閉。雨滴、雪花
像悵然走失的蜂群,湍急于
花開花落的瞬間
淚光交錯,又樂此不疲
市郊的市郊,朋友的朋友
半個時辰,便斟完了四季炎涼
人生百態(tài)。僅一山之隔
此刻,馬匹羊群,氈房牧歌
如鉚在時間上的釘子
封閉,卻不失通透的容器中
我感覺,是誰的骨灰在灑
沒來沈園,
就被兩束目光灼傷
作秀七十畝,炫富八百年,最終
窮得只剩下兩首詞。這位
妻妾成群,高朋滿座的園林主人
緣何,連個全名也沒能保住
倒有雙拓跡斑斑的眼睛
透過假山、死水、曲徑、病木
遠遠與我相望。昔日
他們舀著比黃蓮還苦的月光
把每輪太陽都淬為文字
現(xiàn)在,點橫撇捺也成了精
又一場黃昏雨,縫補著
千瘡百孔的紹興。公園的大門
尚未關閉,是誰,已落荒而逃
那曾斷了片源的洞房花燭
此刻,正在宮墻上映
逐字逐句,均亮起膚色
相擁相吻
我不想,再用趨勢的目光
把愛情劈開
一唱一和的《釵頭鳳》呵,早在
你們躲進書櫥之時,就猝不及防
將我灼傷,隱痛不止的青春
至今,還沒找到解藥
在晉寧,謁鄭和墓
如今,連孩子都知道,那片
讓歧視和敬仰漸次啃噬過的葉子
最終,零落在印度西海岸
某個驛站。至于眼前這座枯冢
是否留有你的遺骨,包括
兒時如何擅長游泳,且驍勇足謀
真的,沒必要解說
它已不再重要
但我絕不會懷疑,是狹小的滇池
分娩了你,而后,即產下七枚
殼比地厚,清比海深
黃比日大的卵。讓晚輩哥倫布
絞盡腦汁,也無力杵在慶功筵上
說實話,你也夠狠的了
僅靠風霜雪雨照明,用一把木漿
便閹割了古今中外所有男兒
當然,時下,仍有人在嚷
入不敷出呵,云帆蔽空,揮金如土
不過是為了八方來朝,炫富揚威
而一棵參天大樹,如果
牽不進陽光,守不住水土
豈能不被蚍蜉撼動
在那拉提躲雨
雨,越下越大……
平時,給山川、森林、草原
添加的形容詞,正在被
越積越厚的晨霧一一省略
甚至,有游客懷疑自己
是不是患了白內障
著實讓手充當了一回刮雨器
透過仍似毛玻璃的車窗
我尋見一只母羊
竭力炸開四肢、胸腹
那架式和氣度,恨不能
讓孩子重返子宮
沒想到呵,整個宇宙
這么快,就已坍縮成幾團肉
泛著紅暈,淌著乳汁的星星
顯然是春羔的天空
而我頭頂,現(xiàn)在
難道,只能撐起遠鄉(xiāng)
六尺黃土,兩副朽棺
塑盔里的春天
百里開外。戈壁懷中
不一定依偎著綠洲,而綠洲膝下
一定嘻戲著戈壁
一群“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爺們兒
常年面目全非,不吝往返
向生活基地,拉回種菜養(yǎng)花
的土壤
更沒忘記給作業(yè)區(qū)
運來填坑鋪路的石頭
盡管,古爾班通古特,已病入膏肓
但對突兀植入的一小塊皮膚
甚至一根毛發(fā),仍會竭力排異
就連浮腫的云朵,平時
都不敢輕易歇腳
在天然氣采集或處理站,唯有
春姑娘,依舊擺著風裙,揉著沙眼
把一封封情書,壓在磚塊下
塞入巖縫里
可,苦心祈灑的一夜喜雨
零星顯影的娟秀字跡
不日,便被幾雙粗糲的大手
統(tǒng)統(tǒng)抹去
不知道,迎我午休的值班公寓
窗臺上,幾頂裝滿泥土的報
廢鋁盔
移栽,并瘋長著的,是不是
那曾揮淚割舍的無名草芥
只知道,這是一處分娩燃媒
又結扎燃媒的地方
鋼鐵叢林中的移民
烈日,早戀的火種,又開始
在戈壁灘上萌芽、瘋長
一向戒備森嚴的天然氣處
理站
不得不給所有的閥門,脫去
由鐵皮、石棉特制的冬衣
于是,猝不及防的一場悲劇
就此上演
顯然,還是那副管鉗,仍操持的
不知輕重,竟使
剛生血絲的蛋液,以及
才長羽絨的肉團
也坍塌、粘落于熾熱的地坪之上
數(shù)位滿臉油污的硬漢
先是一怔,隨即,便淚如泉涌
“隊長,我們真沒想到啊
保溫盒里,怎么會有
鳥兒筑巢、產卵……”
據(jù)說,當天,就連夕陽
同樣在承受風起云涌的利喙
問責
滿面通紅,遍體鱗傷
但,遲遲不忍離去
生活基地,牙牙學語的防風林
攢足了吃奶的勁兒,卻
未能吐出一枚新葉
此后,枝丫間,倒結滿了
兒時稱其為“家家”的卡通小屋
虛擬的雨
像一滴滴汗水,在被鏇成
巖芯的臉膛上,隆起。如一
顆顆淚珠
從開滿鳥鳴的睫毛上,落下
連續(xù)三天了,克拉瑪依
您零存整取的一場大雨,仍
沒忘卻
通過六千里外的手機
與我平分一盅秋色。當然,還須
歸功于孩兒——無論何時何
地,非要
往一成不變的屏保里,鏈接、鎖定
您喜怒無常的表情
我發(fā)現(xiàn),您艷陽高照,我的胸腔
也會敞亮成一爐戈壁。您陰
云密布
我的眼睛,也會迷離成一灣
河水
您秋風獵獵,我就得是
那面撕不碎的采油樹。您冬
雪皚皚
我就得是,那床凍不透的黑油山
勢必發(fā)生、無一幸免的兩場空難
先后收進,我和遠鄉(xiāng)的兩口
黑匣子里
一片寄養(yǎng)我的土地
自然,就成了我的再生父母
一只蜥蜴,
爬上我爹娘的墳頭
大把、大把的冥幣,還沒有燃盡
一只蜥蜴,公然爬上
我爹娘的墳頭,先用目光
將所有的祭品洗劫一空
白沙、黃紙、濁淚
粘裹著兩枚瞳仁
多像記憶中,閃爍在
農場加工隊“趕英超美”展柜里
面包上的黑芝麻
不知道,它是雄是雌,蝸居何處
家中有無嗷嗷待哺的子嗣,和
奄奄一息的長輩
只記得,有誰,用粗糲的手指
曾一一點燃、撥亮幾盞油燈
如今,也已飄緲成夜空中
難以落地的星雨
在注定枯萎的陽光下,以及
漸次縮為沙盤的山水之間
一只蜥蜴,最終成為我爹娘
不離不棄的孩子
烏伊公路,
那盤舊磁帶
后來,再后來,才徹底明白
穿梭于故土異域的乘具
并不是,什么都響
就喇叭不響的大巴車
而是,烏伊公路
這盤靠思念制動的舊磁帶
它,一手攙著鄉(xiāng)村
一手摟著城市
四季輪回,晝夜更替
片刻也沒有停寫止播,那部
關乎背叛和皈依的紀實
可我,畢生都無從聆聽親睹
一軸軸斷線的遠喚
一束束碰壁的遙望
如今,一條新筑的高速路
沒法讓時光再慢下來
被棄的故道,一截一截
好像燒焦的樹,凍僵的蛇
兩座積勞成疾的墳,早已卷不動
太多、太過糾纏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