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父親生病住院。當父親由手術(shù)室被推回病房的時候,主治醫(yī)生特別囑咐家屬:“一個小時內(nèi),要不停地和病人說話,防止他睡過去?!贬t(yī)生的話,我銘記于心。
要不停地在爸爸的耳邊嘮叨……我想起什么就問什么,并告訴自己,只要爸爸大腦有意識,就不能緘默我的口。
我問父親的第一句話:“爸,您有幾個孩子呀?您最喜歡哪一個?”“呵呵,我都喜歡?!备赣H稍停頓了一下,輕輕地怯怯地說:“我最喜歡麗了,麗喜不喜歡我,我不知道?!?/p>
看到父親的臉頰微微漲紅,掠過一絲微笑。那是“害羞”的、“靦腆”的,猶如一個小女孩兒般的笑容。
“我最喜歡麗了,麗喜不喜歡我,我不知道?!备赣H很清晰地又重復(fù)說了這一句。
這已經(jīng)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我卻不能讓自己想起這句話,因為,只要一想,眼淚就會止不住地流……
父親,患有阿爾茨海默癥。
他有時是清醒的,有時是糊涂的。而這句話,不容置疑。
透過父親的目光,那是來自于父親細膩的愛。
(一)
自打我記事起,母親工作就很忙,每天早出晚歸。記憶里我似乎每天都照不著母親的面,只有到了做飯的時間,才能見著她。
這也讓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20世紀六七十年代油田家屬們艱苦忙碌的身影:她們挖管溝、打土塊、上房頂挑泥土……母親就在其中。
母親常常匆匆忙忙地趕回來為一大家人做好飯,又急急忙忙地扒拉上幾口飯,亦或根本來不及吃,只帶上個饃就又趕去上班了。那時,她也沒有足夠的時間為我和妹妹梳頭編小辮。
而父親,作為一名駕駛員,在接送油田職工上下班后,回家就會給我和妹妹梳小辮兒:我們坐在小矮凳上,爸爸站著給我們梳頭。他先是端來一盆水放一旁,而后把我原先的兩條小辮兒松散開。手沾著盆里的水把頭發(fā)打濕,用手指將頭發(fā)一根根地捋順,然后用梳子把頭發(fā)梳得又緊實又光溜,再編成兩條光亮的麻花辮兒——大功告成。
之后,他再重復(fù)一遍這個過程,為等在一旁的小妹梳頭。那時,透過父親明亮的眼睛,我看到了他慈祥的愛和一種男人的“細膩”。
(二)
在父親目光的深處,還有一種焦急關(guān)切,無言卻深沉嚴厲的愛。有件事讓我看到了這種目光,并在我的心上劃出了一道永不磨滅的痕跡。
那是我剛參加工作時,一個臨近冬季的日子。我在野外工作,卻在那天誤了送我們?nèi)ビ吞锷习嗟囊拱嘬嚒?/p>
對待工作極其認真的父親知道后,并未對我發(fā)火,甚至也無半句責備。他默默地騎上自己的“二八”自行車,后座帶著我,哥哥在旁另騎了一輛。爸爸和哥哥倆人,騎行來回兩小時的路途,騎行在空曠寒冷的戈壁荒灘上,趕著夜路把我送到了班上。
那時父親的目光,讓我在無言中讀到了“嚴厲”二字,并懂得了工作的嚴肅性和努力的意義。那一刻,我從內(nèi)心升起一種愧疚感。因為透過那目光,我知道,父親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我的愛,表達對我成長的期盼。
(三)
透過父親的目光,父親的愛是溫暖的、直白易懂的??捎袝r,我卻視其為一種負擔。
就比如父親每晚要送我回家這件事,我是極其不情愿甚至不耐煩的。
每晚臨睡前,他都要跟母親說一句:“我不睡,我還要送麗回家呢。”
“不用您送我?!笨墒?,看到我轉(zhuǎn)過身推開屋門要走,他仍要跟著我下樓去。
“您回去?!蔽腋訄?zhí)拗地將父親往單元門里攆,直到我隨著他一前一后返回屋門。然后我將屋門反手關(guān)上,并一再叮囑母親一定要“看好”父親。
“不用送,有人接她。東在外面公路上等著她呢……”母親對正在里屋生氣的父親扯著嗓說。
“怕爸爸送我回家,最后卻自己迷了路。這才是讓人最擔心的?!蔽覍δ赣H說道。
從父母家回我自己家的路,一路直線,燈火通明。一路上,腦海中都是父親的目光,一路陪伴著我。
想起從前離開父母家,父親總在身后跟隨著我,亦或站在公路的對面,用目光護送我進入我家小區(qū)大門后,方肯離開……
一陣冷風吹過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和遲鈍。這是父親沒有隨時光流逝和年華老去而消失的愛,而我竟然沒有意識到。
投筆于紙,滿腔感慨,不禁潸然淚下。
或許是因為父親童年過早就失去了雙親的緣故,他不懂得如何表達愛,不懂得如何和自己的孩子們交流……也或許,父親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而我們卻從未察覺?
他的愛,是沉默的,是安靜的,甚至有時是嚴厲的??赡?,你與他話不投機,溝通也很少;可能,你的心上嘴上,也時常在和他斗。但請,一定一定不要懷疑,這份愛的深沉。
父親母親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日漸衰老了。因患阿爾茨海默癥,父親也漸漸地遺忘了很多事。
如今,我有時故意回避著父親的目光,因為從父親的目光里,我讀到了很多的百思不解,讓我沒有勇氣面對。
或許,我沒有辦法寫完父親所有的目光,也沒有辦法去悟透父親目光中所有的含意。
但我知道,永遠不變的是,他是我們的父親,一個愛我們的父親。
就像每晚都要送我回家這件事兒。那天,我目光堅定地看著父親的眼睛,問他:“您為什么一定要送我回家呢?”
“呵呵,一個女娃娃,晚上走路我不放心……”開朗的父親又漲紅了臉,臉頰掠過那片緋紅,靦腆得像一個小女孩,輕輕地回答我。
這,就是我的父親。一個始終如一愛著子女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