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瑪依，一個有風(fēng)的夜晚。
我和Y君在校園里走著，目之所及都是大風(fēng)的“杰作”：近處掀翻一片單車，四仰朝天的清一水兒藍色，車轱轆還在風(fēng)的驅(qū)使下不停地跑；遠(yuǎn)處臥著一棵老樹，根上還殘留著不太濕潤的土。
風(fēng)從我們寬大的袖口、褲腿鉆入，我倆像是成了胖胳膊胖腿兒的充氣娃娃，又像兩條隨時可以被掀翻的船。
之所以迎風(fēng)出行，只因我這晚格外想去市區(qū)一家火鍋店吃飯。
新疆的夜來得晚，臨近20時還沒有黑天，路燈也沒有亮。走進火鍋店，我們發(fā)現(xiàn)火鍋店的燈也關(guān)著，工作人員卻都在。原來，大風(fēng)天導(dǎo)致了暫時停電。
“那就等等吧，來電了就能吃上火鍋了?！睉阎@樣的念頭，我和Y君便在店里坐著等待了。
等待的時間里，我們遇到了一位中老年男子。
瘦削的他身形有些佝僂，身著紅色制服，外面系著一條印有火鍋店標(biāo)志的黑色圍裙，下身是一條皺巴巴的黑色長褲，腰間耷拉著一條尼龍帶子，上面掛著一串鑰匙。
和其他員工不一樣的是，他頭上戴著一頂藍色衛(wèi)生帽，帽子包住了他大部分頭發(fā)，只露出稀疏花白的鬢角。他的袖子挽起堆至手肘處，小臂肌肉精壯干練，手腕處戴著一塊銀色的石英表，表帶磨損得有些厲害，泛著斑駁的光。
他的兩只手骨節(jié)粗大，青筋突出，許是為了方便干活，他把指甲修得很短，圓圓的，厚厚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眼窩深陷，眼珠有神卻無光，眼袋大而松垮，就這么掛在眼睛下方。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就直直地看著我們，顯出一種急迫的真誠。
“實在對不住，現(xiàn)在停電，店里什么都煮不了，你們就在這兒坐著等等，等路燈亮了就能開飯了。”這是他對我們說的第一句話。
他右手搭了搭Y君的肩膀，又從褲兜里掏出煙盒，“咔噠”一聲打火機響，飄出縷縷煙絲，話匣子也就這么敞開了。
男人就這么站著，說起了他的故事。
他是四川瀘州人，今年是他在克拉瑪依生活的第二十年，現(xiàn)在他在這家火鍋店后廚做“墩子”。
“你們?nèi)绻c牛肋條啊，肥牛卷啊，老肉片啊……這些都是我切的。”說完，他攤開手掌，向我們袒露他手掌上的刀疤，斑斑駁駁的，有些疤已經(jīng)被歲月打磨成了繭，一條一條，像牛肋條上的紋路。
聽到此處，我倆趕快和他認(rèn)了個老鄉(xiāng)。他鄉(xiāng)遇故知，川渝一家親，在此刻顯得更為親切可貴。
“知道瀘州嗎小姑娘？”
“知道呀，瀘州很好，瀘州老窖也很有名?！?/p>
“哈哈！”男人聽了大笑，之后不再站著，而是慢慢坐到了我倆對面，似乎是想確認(rèn)我們是否還有耐心繼續(xù)聽他的故事。
忽地他又起身，回來的時候帶著一大把花花綠綠的糖。
“喏，吃著糖等。”“謝謝您！”
在我們拆糖紙的窸窣聲中，男人再次開了口：“我有四個娃兒，大女二女，和一對雙胞胎兒子。我們?nèi)矣惺谌四?！?/p>
“哇，那真是很熱鬧?！蔽覀z應(yīng)和到。
男人接著說：“我現(xiàn)在就住在這旁邊的小區(qū)，我給兒子買的房，八十多萬房款全是我出的?！闭f著，他比劃了一個“八”的手勢，每一根手指都用力繃著，“兒子今年二十八歲了，談了個女朋友，女孩說結(jié)婚得有房。房呢，我在老家修了一套大房子，漂漂亮亮的，可是在鄉(xiāng)下，那臭小子不要。那沒轍了，就得買啊?！?/p>
他苦笑起來，可我分明看見這苦笑里還是孕育著希望。
男人從布兜里掏出手機，起身又站回我們身側(cè)，粗大的食指在手機屏幕上劃拉了幾下，很快翻出一條視頻，他像個尋求認(rèn)可的孩童一般驕傲地向我們展示他在老家蓋的房子。
“自己修的”“干干凈凈的”“裝修得漂漂亮亮的”……這些語句從他嘴里進進出出，一遍又一遍。
那視頻其實拍得并不好，鏡頭很晃，晃到看不清房子的具體模樣，只見得白白的一幢?？晌覀兠靼?，那白白的一幢定然是他畢生心血凝結(jié)而成，如今只能投射在這四四方方的電子屏幕上。
短短十四秒的視頻，他來回播放了三遍。羈鳥念舊林，我們猜，這位父親許是想家了。
接著，他又絮絮叨叨地講起女兒們。
“大女兒和二女兒都嫁人了，人家問要多少彩禮錢，我說我們家不看重這個?！闭f著說著，苦笑又爬上了他瘦削的長臉，“可兒子不一樣嘍，姑娘家說要多少，我們不能給少了，是不是？所以又該我拼命干啰……”
這樣一位老人，我在此之前斷然無法想象他能為兒女辛勞至此。但他是一位父親，便又有這樣可以被稱作“奇跡”的力量。
我心中酸楚，如同平地炸起一顆驚雷，這顆驚雷，名曰“父親”。
一聲“父親”，究竟承載了多少重量？從呱呱墜地的飯食供養(yǎng)，到牙牙學(xué)語的悉心教導(dǎo)……如老黃牛一般的父親，老黃牛一般地賣力，老黃牛一般的溫良，一生將隱忍和責(zé)任刻進心里。
慈父之愛子，非為報也。
樹葉褪了一年又一年，父親卻甘愿把自己留在苦寒的冬天，又一次次堅決地，把孩子們推向那個他也很向往的春天。
我想，在后廚里一遍遍重復(fù)切著牛肋條或肥牛卷的他，時常也會寂寞吧。我們和他不過只是一面之緣，他卻愿意敞開心扉，將前半生和盤托出。
“嘀——”整個火鍋店突然被溫暖的鵝黃色燈光填滿。這電來得很及時，差一點，我的眼淚就要落到桌子上。
男人也匆匆回到后廚，開始忙碌。
過了一陣后，男人端來了一盤鹵牛肉?！拔业哪檬趾貌?，你們嘗嘗看?！?/p>
我倆急忙擺手，男人卻搶先又開了口：“放心吧，這盤不要你們的錢，不要你們的錢，只給你們嘗嘗?！?/p>
他連說了兩遍“不要錢”，我心里又是一陣酸楚——或許這樣的話，他已經(jīng)給兒女說過很多遍。
即便我倆此時已經(jīng)撐圓了肚皮，卻不想辜負(fù)男人的好意。
“嗯，真的很好吃！謝謝您！”我倆紛紛豎起大拇指。
男人很高興，在我倆對面坐下，火鍋的熱氣漸漸隔斷了我們的視線，他望著熱氣出神，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父親的愛是散文詩，絮絮叨叨地寫了一篇又一篇，用了大半輩子。
教師點評
這散文促人心悸，催人淚下。一次簡單的偶遇，一次漫然的閑聊，卻讓作者生發(fā)出對父愛的感懷，對人生的感悟。文章質(zhì)樸的語言蘊含著深廣的人間真情——父愛如山，不要求任何回報的父愛永遠(yuǎn)是兒女人生的倚靠和精神的搖籃。
——張瑞麟 中國石油大學(xué)（北京）克拉瑪依校區(qū)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教授